impact
2023.08.14
6月15至16日,基石大講堂第二十五期在無錫成功舉行。本次大講堂由無錫市地方金融監(jiān)督管理局、無錫廣播電視集團(臺)與基石資本聯(lián)合主辦。本次峰會以“科學與技術”為主題,圍繞科學與技術的源流與發(fā)展,以及人工智能、半導體等技術前沿領域,多位重量級的企業(yè)家、科學家、學者和投資家發(fā)表了精彩觀點。
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副教授胡翌霖老師發(fā)表了題為《什么是技術》的演講。我們將其分為三篇發(fā)布。此為第一篇。
感謝大家,非常榮幸能跟大家作分享。我為明天吳老師的演講做鋪墊,吳老師是我學生時期的老師,現(xiàn)在也是我的同事。他在清華講科學史,我在清華講技術史和技術哲學。今天我分享的主題也是從技術哲學到技術史。
吳老師講什么是科學,我先講什么是技術。我們哲學家有幾個經典的靈魂拷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這是我們對“認識你自己”的思考,同樣,對于什么是技術,我們也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們今天的講座也主要從這三個問題來展開。首先,技術是誰?我們要討論的是技術的定義以及技術與人的關系。其次,技術從哪里來?我們將探討技術的來源,主要關鍵詞是自由創(chuàng)新,我將結合一些技術史的案例來介紹。第三個問題,技術到哪里去?關于技術的未來發(fā)展方向。我們的技術發(fā)展旨在實現(xiàn)什么目標?我們的最終目標不是發(fā)展本身,更不是讓人給技術當奴隸,而是要通過技術促進人類的美好生活。尤其在人工智能飛速發(fā)展的當下,這些話題變得尤為重要。
1、椅子和iPhone,哪個技術更重要?
當我們講到“技術”這個詞,我們往往會想到喬布斯、馬斯克這些人,還有iPhone、特斯拉這些產品,他們當然是技術的代表。但與此同時,在另一些場合,我們也在使用“技術”這個詞,雖然我們可以沒有意識到——比如“學技術到藍翔”對吧?挖掘機技術是不是技術?當然也是技術。技術工人,比如為喬布斯把iPhone生產出來的富士康工人,他們是不是也代表了技術?再比如說打游戲,我們經常問這個游戲是技術游戲、氪金游戲還是運氣游戲,我說這個游戲是一個技術游戲——所以這也是技術。還有我們找技師幫我們修腳,修腳技術也是技術對吧?
所以我開篇要講的是,“技術”這個概念的含義其實很大,“技術”這個詞,從高到低,從上到下,我們都在用。
因此,這帶來了一個問題,當我們談論技術的時候,我們到底是在談論什么?到底誰更“技術”?當我們談論誰具備技術的時候,我們是說喬布斯、挖掘機技工還是修腳技師?當我們談論去哪里學習技術的時候,我們是說去清華學、去藍翔學還是去網吧學?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中文語境中特別突出,就是我們其實同時在很多不同的層面、不同的意義上談論“技術”這個概念。而最奇怪的一點是,各種用法都不違和。無論我們是討論打游戲的技術、開挖掘機的技術還是所謂的高新技術,我們都在使用同一個詞匯,我們感覺它們的含義是很不一樣的,但是我們使用起來又都非常的順暢、自然。
從上面的案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技術”一詞至少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含義。第一個是高新技術,科技創(chuàng)新等很高深的東西。第二個是職業(yè)技術,擁有一技之長。當我們談論職業(yè)技術時,指的就不是上清華了,而是上職業(yè)技術學校,聽起來就沒有高新技術那么高大上了。還有一種是身體技術,在身體層面的能力技巧,包括修腳技術和游戲技術等等。因此,“技術”這個詞至少包含了這三重含義:科技、技藝和技能。
為什么這三重含義能夠統(tǒng)一起來呢?為什么我們覺得它們是一致的呢?我就直接說我的結論,這也是我在著作中給出的定義:技術是可學會的東西。
圖:胡翌霖老師的著作:《什么是技術》、《技術哲學導論》
討論“技術”的定義,沒必要去查詞典,事實上,我并沒有看到哪個詞典里對技術的定義,能夠同時涵蓋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些實際的用法。
技術是可學會的東西。學習是一項人類特長的活動,學習活動恰恰涉及我們剛剛所講的三個層面。第一個是內在層面,指的是身體的、能力的固化到個人內部的一種個人技能;第二個是學習過程層面,可以通過學習,實現(xiàn)從外而內的內化的一個過程,這種過程通常發(fā)生在學校或一些專業(yè)的領域;第三個是外在層面,即器物和環(huán)境,比如芯片、iPhone、VR這些東西,我們也管它們叫技術。所以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實際上是在由外而內、由內而外地內外相互溝通。
所以,技術包含了三個特性,即外在性、內在性和中介性,學習和制造的活動將這三個層面聯(lián)系在一起。外在性即我們天生并不掌握,需要向外界學習;內在性即通過訓練與磨合內化為自己的能力;中介性即通過技術溝通內外。
因此,當我們談到使用技術時,在某種意義上,是由內向外,我們是將自己的意圖、想法和需求投射到外部世界中,使用技術改造世界,把外物塑造成自己。而我們在學習技術時,則是進行一種內化的活動,通過外部物體來塑造自己。
科技領域有一位重要人物,凱文·凱利,他在其著作《技術元素》中對技術進行了定義,即一切尚未運行完好的東西(Everything that doesn't work yet.)。我對于這個定義的翻譯是“一切尚未起作用/奏效的事物”。他曾引用文學家亞當斯對技術的評論:
1)在你出生時,世界上已經存在的一切,僅僅是正常的。
2)在你30歲之前,任何被發(fā)明的事物都會難以置信地令人興奮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
3)在你30歲之后,任何被發(fā)明的事物正如我們所知違反了自然秩序,成為文明終結的開端。直到它存在了10年左右,才逐漸變得真正令人滿意。
這個例子實際上涉及我們熟悉的技術代溝。年輕人更愿意接受新事物和新技術的出現(xiàn),而對于中年以上年長的人來說,他們往往會覺得新事物和新技術傷風敗俗,禮壞樂崩了,文明要糟糕,“你看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不專心工作,整天沉迷于手機”,等等。這種對技術接受的不同層面,實際上也是一個學習的問題。
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技術都曾經是激動人心的新事物。而對你來說,你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有的那些環(huán)境,你僅僅把它們當成正常的東西,而不是什么新的技術。
凱文·凱利舉的例子就是椅子,他說:“我們不再認為椅子是技術,我們只是把它們看作是椅子……可過不了多久,電腦也將像椅子一樣,成為微不足道的和到處都有的事物?!?/p>
對于我們正在使用的這些東西,比如椅子,比如我正在使用的PPT和話筒,它們都不再被視為技術。在我們談論科技和創(chuàng)新的論壇上,我們不會討論這些東西,因為它們早已存在并成為日常的一部分。話筒不過就是話筒,屏幕不過就是屏幕。
只有那些改變了舊有環(huán)境,讓30歲以后的人感到不太接受的東西,我們才會認為它是新技術。
然而,凱利的說法實際上揭示了我們熟悉事物中隱藏的重要力量。熟悉的事物恰恰是最有效的事物。凱利對技術的定義是“尚未work”,比如現(xiàn)在我們談論人工智能芯片等等,這些東西還沒有到來,還沒有生效。也就是說,這些東西還沒有真正融入到我們熟悉的生活中,所以它們被視為技術。而那些已經起效、已經充分地深刻的改變了我們生活方式的那些東西,我們已經不再把它們看作技術。
因此,當我們不再把某件東西視為技術時,才是它最大程度發(fā)揮著影響的時候。
前沿技術尚未充分發(fā)揮作用,它們正在對日常生活世界產生沖擊,而一些過時的技術已然不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它們往往顯得與日常生活世界格格不入,被放在博物館中,被當作文物來看待。只有那些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非常熟悉的事物,才是真正完成了的技術。
而那些實現(xiàn)了技術,那些構筑著我們此時此刻的生活方式的東西,恰恰是最不起眼的存在。比如像這張喬布斯在發(fā)布會上的圖片,我們看到的是iPhone手機,iPhone非常重要,但是喬布斯身上的衣服是否也屬于技術?它也是技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衣服比iPhone更加重要。
舉個例子,假設一個人在發(fā)布會上,沒有拿手機,我們不會覺得奇怪,我們可能會猜想他在發(fā)布其他內容,然而,如果他走出來時沒有穿衣服,我們就會非常震驚,因為他要穿衣服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一件事情。
衣服作為一項技術發(fā)明,它已經充分發(fā)揮了它的作用,已經充分嵌入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了,因此,當它們正常發(fā)揮作用時,我們往往是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的。然而,一旦我們失去了它,我們會感到比失去iPhone手機更加震驚,更加無法接受。衣服的重要性在這個時候才充分體現(xiàn)。
同樣,眼鏡和其他一些技術產品,比如電力和燈光,它們沒有被置于舞臺中央受萬眾矚目,不是因為它們沒有作用,恰恰相反,是因為它們已經充分展示并發(fā)揮了自己的作用。
因此,當我們學習技術史時,我們常常會重新激活對過去技術的驚訝和贊嘆。我們可以回顧歷史,重新體驗那些現(xiàn)在我們司空見慣的技術,比如凱文·凱利提到的椅子。當椅子剛剛出現(xiàn)時,它所帶來的震撼和影響可能不亞于iPhone或其他任何新技術。
比如說,回顧歷史的話,我們可以看到椅子在中國大約是由唐朝開始逐漸普及,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常見物品。南宋時期,陸游曾經記錄了人們對椅子的觀感,當時椅子還沒有被普遍接受,還沒有成為理所當然的存在。那時人們是如何看待椅子的影響呢?
陸游在其《老學庵筆記》里寫道:“往時士大夫家,婦女坐椅子、杌子,則人皆譏笑其無法度?!边@句話濃縮了很多元素,“往時”就是歷史性,技術它是有歷史性的;“士大夫家”說明技術有階級性,就是一個新技術出來之后,它對不同的階級的影響是不一樣的,有些階級先受到影響;“婦女”表示性別對于技術的接受也存在差異;“人皆譏笑其無法度”,則體現(xiàn)了社會、心理和倫理等方面的因素都凝聚在椅子這一技術物發(fā)揮作用的過程中。
所以技術在真正起效的時候,它對社會的各個方面都會產生影響,包括社會階層、性別、社會關系和心理狀況等等。而當技術變得普及并且熟悉時,人們往往會忽視這些影響,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只有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才能重新認識到這些影響。
因此,通過這個案例,我們可以看到技術史的重要性,它能夠幫助我們重新激活“驚詫”?,F(xiàn)在我們理所當然的東西,曾經沖擊著古人的生活;現(xiàn)在我們陌生不解的東西,曾經是古人的理所當然;
這種跳出和激活,它可能沒有直接的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幫助我們解放思想。這意味著我們能夠突破成見,跳出“理所當然”。當我們對歷史有更多了解時,我們也會對現(xiàn)實有更深入的理解。我們現(xiàn)在熟悉的東西,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曾經并不是理所當然的,在未來也一定不是理所當然的,它只有在現(xiàn)在,才是我們認為的理所當然的正常的東西。在歷史的啟發(fā)之下,我們可以重新思考未來世界的不同可能性。
好,讓我們回到之前的例子,凱利提到的30歲之前更容易接受新技術,而30歲之后就不容易了,為什么會如此呢?
這個例子實際上體現(xiàn)了學習的影響。因為技術的發(fā)揮作用,實質上是技術構建了一個我們熟悉的生活世界。在這個熟悉、穩(wěn)定的生活世界中,我們覺得一切正常、熟悉和安穩(wěn),這就是技術發(fā)揮作用的結果。
對于兒童而言,他們的生活世界還遠遠沒有穩(wěn)定下來。他們的成長和學習過程就是在嘗試創(chuàng)造一個他們熟知的生活世界。因此,兒童更容易接受新技術,因為對他們來說,什么技術都是一樣的,每一種技術都在塑造他們的生活世界。
而對于老年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世界已經塑造完成了,他們已經進入到一個安全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里面了。所以對于老人來說,技術不僅僅是技術,而是構成他們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試圖用新技術取代他們習慣的舊技術,那其實不是取代而是破壞,因為你首先需要打破原有的穩(wěn)定的意義鏈條,讓它去適應新的結構。這對老人來說,意味著他需要重新學習。
2、技術是人的延伸
從前面提到的例子大家應該能夠體會到,每個人都是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去接受技術,而這些觀點在技術哲學家和思想家那里也不乏呼應。
我引用了媒介哲學家麥克盧漢的觀點,他認為媒介是人的延伸,我們借用這個定義,技術是人的延伸。技術在塑造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的同時,也某種意義上定義了我們是誰。人不僅僅是一個由皮囊包裹著的客觀對象,人是由外部環(huán)境中的某些東西來定義的,所以麥克盧漢說“人的技術是人身上最富有人性的東西”。
什么意思呢?就是當你說你是誰的時候,你不會把你赤裸裸地剝光了以后把肉一片一片地切下來,說這個是你,人不是像豬肉一樣去理解。當你問我是誰,你看到我穿的衣服,你可以說穿著這種衣服的可能是個現(xiàn)代人;然后你看我使用的PPT和麥克風,你可能猜我是個老師。而如果你把衣服和工具這些外在的技術剝掉,你只看到我的肉體,你反而看不出來我是誰。
所以這句話就是說,人本身是由他所建構的他生活世界的那些外在的技術決定的,“無論這個延伸是鞋子、手杖、拉鏈還是推土機,一切延伸形式都具有語言的結構,都是人的存在的外化或外在表達。就像一切語言形式一樣,它們都有自己的句式和語法?!?/p>
麥克盧漢引用并發(fā)揚了丘吉爾的名言,“我們制造了工具,工具反過來塑造了我們”。人和工具是相互塑造與定義的關系。他指出技術可以改變我們的感知習慣。
麥克盧漢用他的媒介哲學具體分析了某些具體的技術是如何反過來塑造我們的。他說:“輪子、印刷術或飛機能改變我們的感知習慣,人們往往持懷疑的態(tài)度。即使這樣,一接觸電光照明,他們的疑問就渙然冰釋了。在這個領域,媒介即是訊息。電燈一亮,就出現(xiàn)一個感知的世界。電燈一滅,這一感知世界就蕩然無存?!?/p>
各種的技術都能夠改變我們的感知習慣。舉個簡單例子:媒介即訊息,電燈作為一個外在的技術,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電燈一亮,就出現(xiàn)一個感知的世界,電燈一滅,這個感知的世界就蕩然無存。有電燈和沒電燈,你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們之所以能在這里演講,如果沒有燈是不可能的。但沒有燈也能有其他交流和感知方式。
我舉個更典型的例子,計時技術和鐘表對生活方式的塑造。麥克盧漢和芒福德等技術史家都強調鐘表的重要作用。芒福德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命題:現(xiàn)代工業(yè)時代的關鍵機器不是蒸汽機,而是時鐘。蒸汽機只是一個標志性的東西,蒸汽機的力量真正發(fā)揮出來是在工廠,而工廠何以可能?工廠必須要有統(tǒng)一的時間才是可能的。工廠必須統(tǒng)一大家的工作時間,朝九晚五或者朝九晚九等,必須要有一個公共的客觀的時間標尺在那里,而這個客觀的時間標尺又是脫離了自然的時間標尺的,無論是刮風下雨,你都要朝九晚五地去工作。
在現(xiàn)在,我們說講座下午3點開始,你們就能3點準時過來,我就能3點準時開講,這個事情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在古代不是這樣。在古代,日上三竿,你就該起床了,太陽下山,你就該回家了,這是一個自然的時間標尺,不是特別客觀。你頂多就是養(yǎng)個公雞,公雞一打鳴你就怎么怎么樣,也不是特別精確。所以古代人是沒有一個客觀的時間觀念的。
只有非常少的一群古代人有這樣的一種對于刻板的客觀的時間標度的需求,就是修道院里的修道士。在修道院里,哪怕是公雞不鳴、太陽不出,修道士也需要定時去禱告,因此他們需要一個客觀的標準的度量來匹配他們這種非自然的、刻板的生活方式,而不能依靠太陽和公雞。
所以機械化的時鐘最早發(fā)端于修道院。其實中國寺院也有句俗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因為鐘在寺院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要求僧人按照刻板的規(guī)律來生活,要早課要晚課。
按照一個客觀的時間進行規(guī)律的刻板的生活,這件事情不是理所當然的,在古代這只是一小部分修道士的生活方式,但是通過時鐘的普及,這種生活方式逐漸傳播開來。修道院經常坐落在教堂旁邊,高掛的鐘被其他人看到。他們雖然不是修道士,也會被時間不斷影響著。因此,他們的生活也在客觀的時間環(huán)境中被規(guī)訓。
時鐘的擴張首先是修道院生活的擴張,其后是工業(yè)時代的工廠制度的擴張。除了指引時間的節(jié)奏外,時鐘還有其他一些特點,與工業(yè)時代的基本精神也是一致的。比如,時鐘馴服了自然的能量,將其轉化為均勻的機械節(jié)奏;它是一個標準化的產品;它是一個自動化運行的機器;它是追求精密化的機器。這些特點都是工業(yè)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的隱喻或起源。
麥克盧漢修正或補充了芒福德的觀點。芒福德只強調了時鐘是作為刻板、規(guī)律的時間標度工具,但未強調這個時鐘其實是西方機械鐘,它其實把感知時間方式,由聽覺為主轉變?yōu)橐砸曈X為主。無論中西方,傳統(tǒng)的時間感知方式是聲覺鳴響,通過聽覺傳達;而機械鐘表則是視覺傳達。這個轉變還有一個人類感知習慣的過渡階段,一開始,機械鐘表會每小時報時,但后來漸漸取消了這個功能。起初人們更愿意接受聽覺的時間,認為到了特定時間鐘就應該響起,到后來人們會覺得這樣很吵,不再需要聲音提醒,只需客觀的視覺感知即可。
麥克盧漢認為,由以聽覺為主導的意象轉變?yōu)橐砸曈X為主導的意象,對于人的思維和生活習慣有非常重大的影響。聽覺感知是突然性的遭遇性的,比如中國古代人講“時”,他們強調的是“時機”,“恰逢其時”“時不我待”等等,講的是一個突然性的遭遇性的事情。而視覺意象通常沒有突然性,視覺是一個冷漠的感覺,你可以置身事外、遠遠地、冷靜客觀地看待,視覺感知的時間其實是客觀的均勻流逝的?,F(xiàn)代人更傾向將時間理解為客觀的、均勻的東西,這是機械鐘表的影響。
麥克盧漢還舉了一個例子,即當你聽到雷聲時,你總是先看到閃電,因為光速比聲速快,但奇怪的是,當你看到閃電時,并沒有非常震驚,而是平靜地接受它;而盡管你預期很快會聽到雷聲,但雷聲實際響起時,仍會讓你一驚。這說明聽覺總是給人一種突然性的遭遇性的感覺,而視覺則給人一種冷靜客觀的感受。
所以麥克盧漢說,當我們生活世界中的關于時間空間的一些技術,它們對你的感官的影響發(fā)生了切換的時候,我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都會發(fā)生變化。他們認為現(xiàn)代人的科學世界觀和標準化生活方式,來源于視覺中心主義的崛起。
歷史學家的研究可以做一些佐證。例如法國歷史學家阿蘭·科爾班在他的著作《大地的鐘聲》中記錄法國鄉(xiāng)村的變化,他們神圣而富有意義的鐘聲如何最終變成了擾亂“私人生活”的噪音,而拆除鳴鐘的行為如何與當時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深深糾葛,當鳴鐘被禁止時如何引起群情激奮等等。
我們再回到學習這個概念。當我們說技術塑造了人,塑造了人的生活和思維習慣時,其實意味著人沒有先天的固定的感知習慣、感知方式、觀念和生活方式等等,這些都是后天塑造的,或者很大程度上是后天塑造的。這也是人類與其他物種相區(qū)別的一個特點,即人類沒有所謂的“自然的”生活方式。人的自然的生活方式當然可能有茹毛飲血的狀態(tài),但是一旦擁有技術,作為“人”來進化的時候,人類的生活方式就會由相應的技術環(huán)境來塑造。
法國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也講到,人類的本質恰恰是缺乏,需要后天補足。相比之下,其他動物具備先天的能力,一旦成長起來,自然而然地獲得的那些能力就決定了它們的生活方式。比如有些動物能夠飛行,它們就在飛行中覓食;有些動物擁有尖牙和利爪,它們就是捕食者。
然而,對于人類而言,他的先天能力非常脆弱,人作為萬物的靈長,依賴的不是先天的能力,而是后天獲得的能力。人的先天能力非常弱小,什么都干不了,甚至連爬行都需要學習。人能夠獲得的能力都是通過后天的學習而來。這個也和人的生物學特點相互印證。相較于其他動物和靈長類動物,人有非常獨特的漫長的青春發(fā)育期和老年期。其他動物并沒有更年期的說法,它們一生都可以生育,而人類在沒有生育能力之后,依然有一段較長的壽命。
這一現(xiàn)象如何解釋呢?這是因為人需要學習。人在漫長青春期需要向經驗豐富的老年人學習。人的生存能力需要通過后天學習而得。前面提到的人為什么先天孱弱,但最終能夠成為萬物之靈長,成為生物鏈的頂端,就是因為人可以依靠后天學習到的能力和技術來補足先天的身體的缺陷。人類沒有野獸的尖牙利爪,但可以用石器來彌補。
因此,人類存在漫長的沒有或只有很弱的生產能力和繁衍能力的青春期和老年期,就是因為人類需要在幼年期接受老人的教育。這是作為人類的特點之一。
這也解釋了前面說的,為什么年輕人更擅長學習和創(chuàng)新,為什么年輕人更能主動適應新事物,而老年人通常對新事物持懷疑態(tài)度,不是因為老年人智商不行,而是人類這個物種就是這么進化出來的。老年人的職責并非學習,而是教學,年輕人的職責才是學習。這是人類的生物學特點。
而年輕人學習、老年人教學這樣的分工其實已經被逐漸瓦解了。隨著技術的發(fā)展,老年人的教學使命逐漸瓦解了。首先是容器、文字等外在的技術出現(xiàn),使得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東西來學習,而不再完全依賴于口耳相傳;其次隨著技術的發(fā)展,人們的分工越來越專業(yè)化和職業(yè)化,每個具體的分工都有專門的人去從事,教師也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分工,教師并不非要老年人來擔任。在原始部落里,那些教授知識的人一定是老年人,而到了農業(yè)社會,到了后來的文明社會之后,承擔教育職責的可能是職業(yè)的教師,不一定是老年人。
而到了工業(yè)時代以后,人們不再崇尚祖?zhèn)鞯拿胤?,不再崇尚老越吃香,開始崇尚創(chuàng)新,追求最新的發(fā)明,老年人因為跟不上技術,地位逐漸邊緣化,不再承擔關鍵的社會職能。所以老年人現(xiàn)在只負責安享晚年。
而且今天不僅生產性技術,老年人生活所需的技術也是日新月異,使得老年人連安享晚年也變成了一個問題。老年人想要安享晚年,但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不使用支付寶、微信或移動手機,生活就不方便,他們得不斷適應新技術。然而,他們的適應能力又天然地不如年輕人。所以這是我們當前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一方面是社會的老齡化,另一方面又是新技術的更迭速度遠遠超過人類世代更迭的速度。
圖:Horace Dediu:1900年起技術發(fā)展和預期壽命圖
這張表格是一位美國人繪制的,展示了自1900年以來美國各種新技術的普及情況。圖表最底下的是9%和10%,最上面的是90%。它展現(xiàn)的是一個新技術從剛問世、被不到10%的人使用開始,到它被90%的人使用、變成一個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需要多少時間。我們可以看到,新技術的曲線變得越來越陡峭,最早的電話、汽車需要幾十年才普及,而到了智能手機等新一代技術,這條曲線已經基本變成一條直線了。
同時,圖表還有一個橫軸,表示人的預期壽命,從中可以看出一個人一生中要經歷多少次技術迭代——一種技術最終被90%的人使用,就意味著你不得不學習。
對于古代人來說,他們也會面對一些新技術,但他們可能一生只需要學習一門技術,適應一種新技術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而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一生中要不斷學習新技術,否則就跟不上潮流。然后可能有些技術你剛學會了,它就落伍了,又更新迭代了。
這是技術的更新迭代與人類的關系,這非常重要。對于老年人如何理解技術和技術的意義,我們需要給予重視,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會變老。這本身其實是一個意義的問題,即我們如何理解老年人的意義,難道老年人就是注定被社會拋棄的嗎?
3、AI時代需要復興自由教育、博雅教育
我們這里不再展開,繼續(xù)回到技術和學習的關系。技術的發(fā)展改變了人們學習的方式。最早在人類的遠古時期,人類是通過經驗豐富的老人口耳相傳的方式進行學習。隨著城市文明和技術專業(yè)化的出現(xiàn),教學職能逐漸轉由專業(yè)教師承擔,學徒制也出現(xiàn)了,師傅將技能傳授給徒弟。這一模式是城市文明建立和分工出現(xiàn)的標志。
從教科書上學習的模式則是印刷術興盛的標志。目前我們熟悉的教學模式是印刷術之后出現(xiàn)的,課堂上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教材,按照教材逐步學習。
到了工業(yè)革命后,技術的職業(yè)化和分工化促進了教育的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正如工廠是生產方式職業(yè)化的體現(xiàn),學校成為了教學方式職業(yè)化的體現(xiàn)。
而現(xiàn)代技術進一步影響著學校中的學習方式,例如數(shù)學化思維和標準化思維,影響了學分制和考分制的形成。
我們正面臨著新時代的挑戰(zhàn),這也改變了學習的含義。比如在信息時代,“博聞強記”的意義被弱化了。與農業(yè)時代不再需要打獵一樣,在信息時代,我們也不再需要那么強的博聞強記的能力,而是更需要搜索和聯(lián)想的能力。
接下來,我想討論AI時代。AI時代機器也學會“學習”了,人類不得不重新思考我們?yōu)槭裁匆獙W習以及如何學習,需要我們重新定位學習的意義。因為時間有限,我就直接給出結論:AI時代我們需要復興傳統(tǒng)上的人們學習的目的。
傳統(tǒng)上人們?yōu)槭裁匆獙W習?古希臘、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及中國先秦時期,學習的目的都是成人。最近《教化——古希臘的成人之道》這本書在大陸出版了,它講述了古希臘的教化,學習的目的是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品德完善的人,得到靈魂的健全。
后來,在中國,學習的目的逐漸轉變,到了科舉制度,變成了學而優(yōu)則仕。學習不再單純出于健全靈魂這些目的,而是出于相對功利的目的,為了做官。然而,這種制度某種意義上培育的依然是你的品德,做官肯定還是要具備高尚的品德,再加上一定的治理能力。
在西方,到了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學習的目的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轉變?yōu)橘F族教育,形成了自由七藝的傳統(tǒng)——西方更加強調自由。
自由七藝包括7門學科,其中理科有4門:算術、幾何、天文和音樂,文科有3門:邏輯、修辭和語法。它們共同的特點是“自由的”——不是為了謀生而設的技能,而是為了自由而設的學習。為什么要學習?是為了培養(yǎng)個人品位,這是貴族的教育,追求高尚趣味,脫離低級趣味。
到了西方的啟蒙時代,啟蒙教育重新定位了學習的意義。啟蒙教育是所謂的“公民教育”,學習是因為你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所以說為什么叫“義務教育”?你必須學習,才能擁有投票權、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你才能為自己負責。這本質上還是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下的自由。
只有到了工業(yè)革命以后,工業(yè)化和專業(yè)化以后,學習才是為了找工作,學習是為了習得一門手藝以謀生養(yǎng)家成為了主流思維。
在古代的精英教育,遵循的是理想的教育觀念,現(xiàn)在,教育變得普遍化,目的就轉變?yōu)榱暤靡婚T實際謀生的技能。然而,在AI時代,我認為這種情況可能會有所改變,我們可能會重新回到傳統(tǒng)的自由教育或者說博雅教育的方向。
工業(yè)時代的教育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它變成了職業(yè)化教育,要培養(yǎng)的是大量適應工業(yè)生產角色的人才和勞動者。然而,這與教育理念和追求造成了悖論。
從古希臘到現(xiàn)代,無論是古希臘的自由教育還是近代的貴族教育,都堅持以培養(yǎng)健全的人作為目標。這一目標我們很多人還在堅持,直到今天許多人仍然用傳統(tǒng)觀念看待教育,認為教育是為了成人,完善靈魂。然而,在職業(yè)教育和現(xiàn)代專業(yè)教育中,這一目標似乎遇到了悖論。
德國18、19世紀的國務大臣孔特曾說:“只有接受了教育的人才能克服自身的惰性,從勞動中得到快樂?!彼孟袷钦f,人需要勞動,如果人沒有接受教育,勞動就是痛苦的,但如果接受了教育,勞動就是快樂的。
但這是一個很理想化的說法,事實并非如此。無論是否接受教育,都不能把人從枯燥刻板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反而變成了枯燥刻板的勞動將教育本身給異化了,讓教育也變?yōu)榱艘环N枯燥而刻板的活動。然后教育的結果就是你去從事流水線上枯燥刻板的勞動。
怎么理解這個事情呢?前面我們說過,人與技術環(huán)境是雙向塑造的,技術環(huán)境注定會塑造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無論如何,在工業(yè)時代成長并接受學習教育的人,必然帶有工業(yè)時代的一些基本特征。
工業(yè)時代的基本特征之一是復制,現(xiàn)代工業(yè)化生產的核心概念之一就是量產,大規(guī)模、標準化地制造、復制相同的產品。工業(yè)化生產的本質決定了工業(yè)化時代對人的需要。工業(yè)化社會的主要任務是生產,因此人才的使命和任務就是生產和復制,而不是所謂的創(chuàng)造,所謂的每一個人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東西。創(chuàng)造當然也是必要的,工業(yè)時代弘揚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只是生產鏈條的一小部分。例如,你可以發(fā)明汽車,但發(fā)明得到的一輛汽車無法滿足每個人的汽車的需求,我們需要流水線化地去生產,高效地復制汽車,所以復制的技術要高于創(chuàng)造的技術。
那么針對這個基本需求,工業(yè)化時代要求人才也是可復制的,即可以從事相同角色和位置,適應流水線化的復制品的生產。工業(yè)時代,人的特性變成了復制品,人們追求的不再是自己的個性和靈魂的獨創(chuàng)性,而是適應社會角色,而這些社會角色就像零件一樣是可以互換的。我們看到,工作崗位是可互換的,當一個人下崗時,另一個人可以接替其職位。
在工業(yè)時代,社會的整個運行機制就是在這樣一個可互換的標準化的生產模式等塑造之下形成的,理所當然的,工業(yè)時代的教育方針和體系也趨向于培養(yǎng)復制品。盡管我們常常批判這一點,但它本質上就是人在工業(yè)時代的宿命。只要我們的生產環(huán)境仍停留在工業(yè)時代以復制為主要使命的工業(yè)化生產模式中,人的教育就必然是量產化的,而非回歸到創(chuàng)造性或成為健全的人。
然而,現(xiàn)在我們的時代環(huán)境可能再次發(fā)生新的變化,信息時代或許正在推動一場新的革命,顛覆工業(yè)化的生產模式。在信息時代,信息物的創(chuàng)造具有一個新特點,即信息物的復制不再是主要問題。信息本身很容易復制,只需創(chuàng)造一份程序,便可自然地進行復制。例如,創(chuàng)造出一個AI,就可以將其復制給其他人使用。因此,復制可能不再是社會的主要使命。這個時候,我們或許有機會改變教育的方針,不再是旨在培養(yǎng)可替代的耗材,而是重新回歸到人本教育、博雅教育。
幾年前,我曾提出一個問題:中國經濟繁榮的根基是什么?
我認為是“重商主義(這里借指市場經濟)”與“儒家文化”這兩個因素的核聚變,只要我們的體制大門開一條小小的縫,中國老百姓與生俱來的聰明、勤奮、奮不顧身,幾千年窮怕了的物質主義和實用主義,就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天地。
2021年,我見到一個新能源公司的董事長,談及張維迎所言“直到20世紀70年代,絕大部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不比唐宋時期好多少”,他說這是真的,1978年他沒有見過電,全家所有家當是一個小木柜。1979年,我的好朋友,一個咨詢集團的董事長考上了大學,報到前他勤工儉學,騎六七十里山路賣冰棍,山里的一戶人家,用幾個雞蛋和他換了一根,全家人排成一排每個人吮吸一囗。
在改革開放前,這是中國普遍的景象。而我們這一兩代人,在改革開放后,懷抱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創(chuàng)造了人類發(fā)展史上的奇跡。40多年過去,我們看到,輕舟已過萬重山。偉大的中國工業(yè)革命,怎么贊揚也不為過!
而另一方面,中國用幾十年的時間,走完了發(fā)達國家?guī)装倌甑穆?,這也就注定了,我們上山的道路,更加的陡峭。同時,中國作為一個有幾千年歷史的古國,其發(fā)展正常就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作為一個新興經濟體,我們講究的是實用主義,中國的政策也是因時、因勢而變的。
因此,并非一些簡單的因素就能夠遏制中國的增長,只要不出現(xiàn)戰(zhàn)爭這樣會擾亂經濟進程的極端因素,只要中國依然堅定地支持民營經濟發(fā)展,保護企業(yè)家精神,中國經濟的前進步伐就是堅定不移的。
如果認同這一點,那么無論是短期的政策、市場變化還是長期的中美對抗,都不會讓我們產生太大的焦慮。
具體從我們做企業(yè)和做投資來講,也無需過度悲觀。“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在一些行業(yè)和企業(yè)衰落的同時,也永遠有一些行業(yè)和企業(yè)在崛起。
以半導體產業(yè)為例,我們不必糾結于半導體仿佛一年緊缺、一年過剩,因為問題的核心不是這個。問題的核心是第四次工業(yè)革命離不開半導體技術,而中美對峙、科技封鎖,將進一步迫使中國在所有科技領域謀求自主可控,進一步迫使中國以舉國體制解決創(chuàng)新問題。同時,當一項投資吻合科技進步趨勢和政策引導的雙重影響時,其估值亦將脫離傳統(tǒng)財務模型。這些才是中國硬科技投資的重要的底層邏輯。
看待資本市場,我們更不必計較一時的股價波動?;仡櫄v史,在資本市場發(fā)生劇烈調整時,那些優(yōu)質的企業(yè)往往也會出現(xiàn)大幅下跌,但不同的是,優(yōu)秀企業(yè)不僅能收復失地,還能再攀高峰。因此,我們繼續(xù)堅定地布局那些有核心技術、有企業(yè)家精神的企業(yè)。而從我們的投資經歷來看,那些有企業(yè)家精神的企業(yè)最終都帶領我們穿越了周期,并獲得了異乎尋常的回報。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